大约一年多以前,我听中华书局的张世林同志说,他想编一部书,请国内研究文史的老专家来写回顾和总结治学经验的文章,统一以《我和……》为题(如《我和先秦史》、《我和古文字学》等等),编成一集,题为《学林春秋》。
记得我当时对这一构想作出了三点反应:一是编这部书很有意义;二是可惜这部书编晚了;三是编这部书很难,恐怕完不成。我对第三点尤为强调,这反映了我思想方法上的一个老毛病,即对自己深为关注的事情总是不抱乐观态度;倒是对自己并不真正关注的事情常常乐于“和调”(苏南方言)。
然而,我泼的冷水对世林并无影响。他说在当编辑的过程中,越来越感到要做这项“抢救”工作,使老先生们的宝贵经验能够留下来。又说他在前半生中,若能完成这项重头工作,也不枉了。话说到这样,当然不必再讨论了。
随后,他果然用了“水磨工夫”来做这件事。他说:“稿子虽然都约好了,但要想把这一篇篇文章都收上来,确也殊非易事。因为这些先生手头要写的东西很多,再加上他们年事已高,有的已写不了那么快,有的是自己已动不了笔,还有的是文章还没开头,人却住进了医院。总之,不催是不行的。干了这么多年的编辑工作,一个最大的体会就是:文章都是催来的。所以,那个时候,我每天都要写好几封信,打好多个电话。除了几句客套话,便落到了正题催要文章。因为我是在做‘抢救’工作,不催不行啊!”
大批的文稿终于被“催”来了。这些文稿按计划编为三集:第一集专收八十岁以上学者的文章;第二、三集则分别为七十岁以上和六十岁以上的学者而设。现在,第一集《学林春秋》已精装出版,其中收了四十位老先生的文章,计48万字。另外两集也大致编定,即将付印。
翻阅《学林春秋》第一集,觉得这部书的确很有价值和意义。概括起来说三点:
第一是存史。二十世纪中国学者的文史研究是很有特色的,新旧转型,继往开来,涌现了许多卓有成就的大师;其中许多人可惜早已逝去,因此努力使现仍健在的老先生现身说法,这对未来的学术史研究无疑有巨大的意义。例如钟敬文先生现已96高龄而精神矍铄,他是中国民俗学研究的开拓者和最有成就的学者,他为《学林春秋》撰写的《我与中国民俗学》一文,可以说通过亲身经历展示了中国民俗学研究发展的全貌,其存史的意义当然极为深远。有的同志说《学林春秋》这部书历时越久越能显示其价值,这一评估是很精当的。
第二是传道。许多老先生的文章堪称“得道”之言。这是指他们对研究对象的内在联系和规律性的把握,或是指他们在治学和做人中对一些重要法则的悟彻。例如季羡林先生在《我与东方文化研究》一文中概括他对汉语语法、中国通史、中国文学史、中国文艺理论、中国美学、东西方思维模式和文化关系等九个方面的思索;钱仲联先生的《我和清诗研究》对清诗的特色和成就的分析评估;蔡尚思先生谈到以研究中国思想史为主而力求博通中国的史学、文化、学术、教育、经济、政治,等等,都显示了他们对研究对象的深入把握,并告诉人们如何在学术研究中达到认识事物特征和规律的境界。再如顾廷龙先生在《我和图书馆》一文中说:“人不能自有所表现,或能助成人之盛举,亦可不负其平生。”单士元先生在其遗作《我和故宫》中说:“从1924年底到今年,我从未离开故宫博物院。……余曾大胆妄为对女儿说,虽问学无成,但余在续故宫的历史……。”这都是发人深思的“得道”之言,使人对如何“实现自身价值”产生更为深入的思考。
第三是励学。无论什么时代,各种学问总要有人来做,而做学问则最需要恒心。《学林春秋》中四十篇文章反映了老先生们一个共同点,即他们都一辈子潜心于学术研究,不论处境如何都一本初衷,矢志不移。正如吴宗济先生在《我与语音学》中说:“我一生的经历,如汰繁就简来说,可说是一部‘音路历程’的历史。最初是学业迁就了环境和兴趣,而不久就走上了兴趣决定了学业,更从而支配了环境的道路。这条路在有些亲友看来,是没有什么大‘气候’的;而我则认为是有幸而选对了的。”这说明做学问的道路上自有佳胜之境,只要不断深入就能无怨无悔。这对于现在有意治学而心情不无躁动的年轻人来说,显然是很有激励和启迪作用的。